暗褐的肤色,木雕般地烙下岁月的痕迹;浓密的胡子,竹根般地支起万般思绪。他站在那里,着一袭单色的黑衣,真个的是简练而充满了内力的竹根雕或木雕。
和他相对无言地站着的,是屈原。屈原自上而下一身一泻千里的线条,飘逸而超然而悲壮而仰天长啸————
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他们就这样站着,心性相通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他们的中间,隔着一条汩罗江。因为这世界上有他这个知音在,屈原就没有投汩罗江。
我不觉走进汩罗江里——走到他俩中间,我望着屈原再走不动。一块天然浑成的木,只刻了一个头部,江风就吹拂起屈原宽大的衣裳,江水就随着屈原吟唱——
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然后才看见屈原脚边有一块小牌:《楚魂》。当然他题的。
我叹曰:这是我见过最震撼的木雕了。他不说话。根雕木刻怎么会说话呢?
在满屋的根雕木刻里,不少人最赞叹《楚魂》。而我,觉得最好的一件,是创造《楚魂》的他本人。
他如果站立不动,实在就像他创造的所有这些木雕里的一种。
而且是用千年文化百年苦难刻就。
有一条竹雕的船,在大风浪里颠簸。船上的鱼篓,是空的。他指着鱼篓说:艺无止境,我觉得到现在我还是空的。
其实,十几年前他的作品已经在美国、法国、日本、新加坡等30多个国家登堂入室。他获得的国家级、省级金奖有40多项。2003年的国家级展览中,无计名投票,揭晓时评委一看,他一人独得三金,为平衡,减去他一个,后在金奖中评精品奖他又一人独得二项。
宁波象山的张德和,人称金奖专业户。但他觉得,他的鱼篓是空的。
我看到一个竹根雕。那繁茂蓬乱的根须,正好是浑然天成的茅屋,秋风大写意地把茅屋刮个东倒西歪。几个小人无助地躲避风的肆虐。一块标牌上写着:《茅屋。秋风》”。
他那一块块的标牌,那点睛之笔,那文化含量,常常令人心颤。尽管,他的鱼篓是“空的”。
他1990年起,基本上就不卖他的艺术品了。他说他愈是钻进去,对做生意就愈来愈不懂了,对做生意的兴趣一点都没有了。
他是真钻进去了。他一个人钻进深山老林,和树根面对面。他对着树根这么看,那么看,这么问,那么问。树根们早就修炼成精,摇身一变,变成坐卧祥云的女神、长袖飘拂的圣人,一个个人像叠影那、样向他展现着张力、活力、冲击力、想象力。他们向他走过来,向他压迫过来。
是的,是压迫。
他们人多,他们一个个都超凡脱俗超乎想象!而张德和,是一个人,他要和他们每一个人对话,他又来不及听他们一个个说话。他的心,感受着他们的神韵;他的脑,默诵着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根须发。
突然,他什么也听不见了!他和他们说同类,是知己,是心的互动,是情的交融。他怎么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呢?他什么也听不见了。
当然,他们每一个形象,只有他的眼睛才能看到,只有他的大脑才能创造。如果是别人,会觉得那不过是——树根。
他在少数民族区的村子里,一连几个月地和树根们切磋、吟咏,他有种天人合一的感动。尽管他有突发性耳聋,但是树们的语言,他用心都能听懂。
他让树根们住到他象山的家里,他和树根们的对谈,就黑夜白天地叫他苦思叫他嗟叹。
他知道精神如果一直兴奋,他的身体很难支撑。但是他没有办法,他对树们就是朝思暮想有说不完的痴话。
我很不恰当地想起了小女生组合S.H.E的歌《波斯猫》:爱上他危险危险,不爱他思念思念。
张德和说,竹根和树根,是他的两个情人。
张德和的竹木情深,叫我觉得他呼吸的空气里,都一定充满了树根与竹根。
张德和从小和竹子一起张大,他祖上5代以下都没上过学。他读到小学三年级,家里也没钱供他了。他上到600多米高的山上去砍柴,一天砍一担。第二天凌晨三四点起床,走8里地去卖,卖掉一担柴,可以拿到一角七分钱。
其实大人砍一担柴可以卖到2角七分,可是给他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只有1角七分,有时还就不买你这小孩的。
他再顶不住了,他哭。他怎么才能攒足钱交学费哪?!
他终于在600多米的山上一共砍了68担柴,凑足了那一个学期的学费。
初中生的张德和,拥有的并不只是苦难。他还拥有一句话,是的,小学老师的一句话:“我要把张德和培养成一个人才。”
从此他知道,他要做的事不仅是砍柴,而且是成材。
后来他知道,他的成材之路离不开那一学期68担柴。
他至今苦读各种书论、画论、诗词、散文。他从一开始的工多艺少,走到后来的工少艺多,甚至让人觉得偌大一个树根,他只在一角寥寥几笔,就使整个树根有了神有了魂。
于是有了《楚魂》。
于是我听说象山领导要在最好的景区划拨一块地,让张德和的树根竹根们有个美丽的归宿,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。
我想,或许,多好的陈列馆,馆里有多少的竹雕木雕,于张德和,还是一只空鱼篓。
真正的艺术家,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这一个创作或是下一个创作。
这一个或下一个之前的,就没有兴趣去想及了。
所以只有空鱼篓。
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(转载《走进宁波》陈祖芬著2004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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